輕靈魂

我們要演出的橋段是羅密歐在茱麗葉家的窗台下，茱麗葉在窗台上，說著那句經典名言，為了表現出我是在高處，我就站在一張圍著黑布的塑膠椅上開口說，”羅密歐羅密歐為什麼你是羅密歐。”台詞僵硬得連我自己也不想聽，耳朵嗡嗡的抗拒著，卡布奇諾快180公分，因此雖然我踩著椅子，他卻看起來沒有比我矮多少，與我對視也不困難，我們就這樣拉拉雜雜的背著台詞。原本綺綺要飾演那個叫喚茱麗葉的奶娘，但因為她聲音太細小，喊了一聲後也沒有什麼作用，因此是形同虛設的角色，倒是程皓還是很義氣的來相挺，他原本自己設定為羅密歐的好朋友，但因為卡布奇諾一直沒有讓他有出場的時機，因此也沒做發揮，看來上次的屈辱真的讓他印象深刻到不行。

    一場不那麼胡鬧，卻也不算傑作的演出就這麼結束了。我維持著那身茱麗葉造型打算過完這一天，反正放在現代也不那麼怪異，倒是卡布奇諾一秒鐘都不能放棄他的男子氣概，俐落的把他的妝搓得淋漓盡致。

    “學長，沒想到除了讀書會，你在表演時也異於往常的嚴肅。”我看著他誠懇的說。

    “唉，我是真的希望藉著這個機會招攬社員的。”他也誠懇的回應我。”我做足了羅密歐，怎麼覺得你這個茱麗葉真是不入戲，做足了你平時的樣子，演的倒像是羅密歐與莫云。”

大二上學期，終於輪到我們籌備社團展示日了。在社長卡布奇諾避免發生重蹈覆轍的後悔下，他非常慎重的規劃我們這次要上演的劇碼。原本有兩齣知名大劇做選擇───羅密歐與茱麗葉，以及梁祝，這東西方的對決，結果我跟綺綺因為沒什麼經驗而隨和的沒有偏好，卡布奇諾力爭的羅劇勝出了。其實早在每次他主講的讀書會總是籠罩著莎士比亞的唯美浪漫，已經看出端倪了。就差沒有把那句”To be or not to be, that is a question.”掛在嘴邊而已。

    羅密歐理所當然的是卡布奇諾扮演，原本我力推綺綺這樣清秀麗緻的臉蛋跟茱麗葉相符，但綺綺說因為他不喜歡在眾人面前表演，所以只好由我出馬，我心想不過就是一個社團小演出，除了綺綺跟我輪著也沒有別人，她又說了他不喜歡表演，我也沒有什麼推辭。

    我們並沒有做什麼場景的佈置，服裝上面我就穿件有公主袖的湖藍色洋裝，戴了串米白色仿珍珠項鍊，原本習慣綁著馬尾的長髮放了下來，綺綺幫我又梳又噴又抓的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整頓。卡布奇諾堅持不想讓綺綺打點他的服裝，看來上次的屈辱真的讓他印象太深刻，他還說走現代版的休閒羅密歐即可，原本只想穿白T恤牛仔褲，在我們的循循善誘下，終於還是妥協著穿了一件深藍色襯衫，卻還是維持那件牛仔褲。因為綺綺興致很高的幫我化了帶有公主貴氣的妝，卡布奇諾終於又在她專業的誘導要配合女主角的造型下，乖巧的被她上了一層打底粉，以及眼睛眉毛的重點修飾，原本帶有些不羈與陽剛的卡布奇諾，此時扎扎實實的秀氣了起來。

“雖然發現在我加入前，只有學姊一個人死心塌地的苦撐社團，但我並不覺得進來之後是寂寞或者沈重的，學姊是班上的幹部，常常要籌劃系上的話劇表演，很多時候我就這麼一個人待在社辦看看書，整理書櫃，學姊覺得只要有一個人就這麼坐在社辦理，這個社團就會這麼延續，雖然她沒說，我總覺得她就是這麼想的。”卡布奇諾壓在圓桌上的手肘牽動著兩根指頭，輪流敲打平鋪著的大綱紙張，我把大綱對摺再對摺，摺到不能再摺後又拆開，無意識的撫平被我凹壓的褶痕，綺綺則隨意的用筆在大綱上寫寫又畫畫。

“後來學姊終於還是要畢業了，畢業前他對社團的依依不捨讓拘謹的她，拋開了矜持抱著我哭了很久，她雖然什麼都沒說，也沒有什麼交代，我知道她是很希望社團真的能走下去的，因為很希望，所以也很害怕。之後我理所當然的成了一人社團的社長，又拉了程皓進來，他也是很夠義氣，陪著我上山下海的去宣傳，張羅社費。”原來幽靈社員有個這麼優雅的名字。

此時夕陽又掙脫了窗簾的看守，悶不溜丟的鑽進來尋找它的卡布奇諾，他真是陽光的寵兒。一片金黃的潑灑下，卡布奇諾看起來又遙遠，又耀眼，半透明的他隨時要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赤郡貓一樣，笑著消失了，然後留下那一抹香濃的微笑，

我們都覺得彷彿只要我們就這麼在社辦理坐著，聊著，這個社團就會這麼延續。

為什麼我看得出來黛玉並不是學長裝扮的呢，因為後來還加演了一齣賈，林，薛三人正宮小三大鬧相公的胡鬧現代劇，賈寶玉雖然也畫了濃濃的娘妝，可是那個清秀俊逸的輪廓，還是看得出來是他，倒是幽靈社員拿出一人分飾兩女的本事，一下子轉成左邊變成林黛玉嚶嚶泣泣，一下子又轉成右邊變成薛寶釵條條說理，在糊里糊塗弄不清要宣傳社團什麼特色的嘻嘻鬧鬧下，就這麼結束了。

我當時只覺得莞爾，壓根也沒把這樣的表演帶到隔天的腦袋，後來還是覺得不選個社團參加，怕錯過些什麼，生平除了看閒書也沒有什麼別的嗜好，馬上就決定參加文學研究社了。等到遇到了卡布奇諾跟幽靈社員，才恍然想起社團展示日那天的鬧劇，當著兩個大男生的錯愕尷尬虧了他們好久，上大學以來沒有這樣笑出眼淚過。

後來知道卡布奇諾也很是懊惱，當初不知道鬼迷心竅什麼，幽靈社員說得口沫橫飛，這種小眾文化就是要弄得很通俗，還帶搞笑，才會變得比較親和，引起人家的注意，也許會因為看著覺得有趣，增加了很多新社員。”一輩子沒這麼後悔過。”據他這麼說著，真的有點瀟灑才子被設計，栽了一個跟頭似的消沈。其實我想跟他說，你真的這麼有心招社員，根本不應該讓妝遮住你的外表，利用你笑起來迷死人不償命的一口奶泡，不不，是一口白牙，說不定社辦早就締造日日爆滿的佳績了。可是倔強的我，卻怎麼也表達不出一句我對他的著迷。

“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。”我有所感的說。”不過社團人真的太少了呢。”我剛進社團時，社員只有社長卡布其諾，以及被他拉進來充數的一個同班同學，因為建築系課業很忙，同學又只是湊數的，在我入社之後已經形同幽靈社員，後來跟我同屆的方子綺在我之後也加入了，幽靈社員才功成身退的正式飄走了，成了現在的三足鼎立。

“學長，文學研究社的社員一直都是這麼稀少嗎？”綺綺問。

“嗯，我印象中一直是非主流社團。”卡布奇諾雙手交叉說，”我大一進來時，社長是一個大四的學姊，她是英文系的，不過對於古典文學有很深的興趣，什麼紅樓夢，詩經楚辭，甚至金瓶梅她都研究得很透徹喔。”露出了邪睨的一笑後，他接著說，”學姊有很大的使命感要將社團發揚光大，拉著懵懵懂懂的我到處發傳單，喊破了喉嚨宣傳，社團展示日上演戲碼的活動就是她想出來的。”

隨著他的停頓，我不禁回想起社團展示日，每個社團總是拿出看家本領招生，魔術社表演吞火吞劍，搞得好像馬戲團，熱舞社一個比一個穿得還短還辣，讓人以為來到了夜店，漫畫社的同人裝扮，不知是化妝技術還怎麼的，明明是要扮成奇幻人物的非現實裝扮，卻怎麼看就是帶有歌仔戲妝的濃濃本土味。撇開這些不說，最有歌仔戲風的卻不是歌仔戲社，就是學長帶領的本社團，在當天上演了一齣黛玉葬花，那個捧著一堆學校蒐集而來的花屍，哭得死去活來的，應該就是學長口中那個勉強飄來又飄走的幽靈社員吧，這麼說來，他對於本社的貢獻實在良多。

“這個作品曾經翻拍成電影，女主角光子由野豬妹堀北真希飾演，爸爸是役所廣司，阿根廷婆婆是鈴木京香喔。劇情溫馨，很好看呢。”綺綺接著我之後說。

“子綺說的電影，我也有看過，有演出吉本芭娜娜的味道。”卡布奇諾也開口。”吉本芭娜娜的作品著重在描述作品人物遭受巨大創傷，通常是親人或者好朋友的喪生之痛，而後經歷一些境遇的療癒過程。”

“哇，沒想到你們都這麼了解啊，那我還需要當主講嗎？”我流露出一臉的敬佩。

“呵呵，因為你每次講的都是吉本香蕉，聽久了自然都知道，而且竟然也跟你一樣上癮了，平時有閒沒閒都會去注意她的作品啊。”綺綺微微一笑，她真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。

“倒是學長，看你平時幽默風趣，每次讀書會卻總是異常嚴肅呢。”我笑笑說，在沒戴眼鏡的眼角用手假推了一下，擺弄出一個好班長丸尾的正經神情。

卡布奇諾看著我的眼神，一開始露出了一副你欠揍的銳利，隨後又鬆懈的無奈笑了笑，”那是因為文學是我真正有興趣的領域啊，要不是我爸爸希望我接管他的建築事務所，我多想跟你一樣念中文系啊。”

“原來是這樣啊，那綺綺呢？”我看向美人，”我覺得你比我還像中文系的，一副弱不禁風的纖纖身影，怎麼就讀了數學系？”

“我從小數學成績就比較好，數學原本就是我的擅長科目，當然念數學系囉。”綺綺說，”只是我對文學也是很有興趣，所以不衝突的。”

“好了，還等誰，小沒，可以開始了吧。”卡布奇諾說。

“喔，好的。”我撇開眼前被金光籠罩的人影，回頭從椅子上的包包拿出讀書大綱。”我今天要介紹的是吉本芭娜娜的書。”

“早知道又是她，你真是介紹不完呢。”綺綺把她幫我印好的大綱，遞了一份給卡布奇諾，我們三人已經坐在社辦中間的玻璃圓桌四周了。

“呵呵，不一樣。這本阿根廷婆婆可是有奈良美智加持過插畫的唷。”我掏出了帶來的原書，一個奈良美智風格的短髮女孩，倏地蹦了出來，一貫的面無表情，可以讓人聯想到哀傷，憤怒，或者是冷漠，卻從來不會是歡欣。女孩背景是桃粉碎點嵌在大片嫩粉的色調裡，像是一襲精緻俏麗的壁紙，搭配著女孩酒紅的髮色以及櫻紅的衣色，整幅封面沒有艷麗的正紅色出現，卻令人感到有熊熊烈燄要燒了起來，這就是奈良美智畫作給人的奪目窒感。

“喔，他常常畫壞女孩呀。”卡布奇諾看著我手上的封面漫不經心的說。

“咳，那我要進入正題了。”雖然社團成員目前只有我們三人，讀書會總是嘻嘻笑笑的談話不那麼嚴肅，但遇到能夠推廣我的喜好的機會，我還是歛了容把握。”主角湧泉光子的媽媽因病去世，爸爸也失蹤了，堅強的光子執著地尋找爸爸的消息，半年後，光子來到了一幢充滿異國風味的奇怪建築物前，迎接她的是一個滿頭灰色亂髮的婆婆。在這裡，光子找到了失蹤躲在婆婆家的爸爸，也因為三人常常在此一起相處，不僅與婆婆相處融洽，與爸爸找回了親情的聯繫，更漸漸療癒了失去媽媽的傷痛。”

那是大一下學期，我剛來不久。

站在標著”文學研究社”的招牌下，我望進了門口，一聲”請問”還沒說完便楞了楞，兩三個人就著椅子隨意坐在門前的空地，手中卻是拿著電吉他與貝斯，隨手撥了幾根弦，他們不知是聽到我的聲音，還是察覺到我的楞，停下手抬起頭來看我。

“參加文學研究社還要先練吉他嗎？”我口乾舌噪的問。

“想練吉他就進去，想研究文學就跟我來吧。”一個聲音在我身後說。

我轉過身去，一樣的白T恤牛仔褲，一樣的白球鞋，陽光總是眷戀著爬上他的身，漫不經心露出白牙的笑容，也總是將我沾滿了香濃的奶泡。

“唷，江大爺，搶人囉～”身後社辦裡的聲音說。

“別鬧了，他是要參加文學研究社。”他邊說邊扯著我的手肘走向旁邊的社辦，原來文學研究社的招牌是屬於旁邊的。”真好，終於有新血加入了，不然只有小貓兩三隻，我都快撐不住了。”

打開空無一人的社辦門，門前旁邊擺放著充斥著各種顏色書背的老舊鐵櫃，是一望進社辦就會先看到ㄇ字型的巧思擺設，其中一排鐵櫃的後面擋住了社辦更裡面的空間，走進去才看見一張小而晶亮的玻璃圓桌，以及幾張椅子，最內邊的窗戶被素色窗簾遮擋，室內有一種蒙暗的感覺。

“我叫江懷恩，建築系二年級，因為大家都不讀書，可憐的文學研究社只有小貓兩三隻，就像我剛剛說的，所以我就義不容辭的暫代貓王社長了。”他背對我俐落的拉開窗簾說著。

“我是中文系一年級的莫云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，有人叫我小沒，呵呵。”

“杜拉拉升職記裡的海倫啊，沒心沒肺。”他笑著說。

“對呀。”我回應他的笑容裡出現一絲閃動，通常我不會說出這個暱稱，說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來源。

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卡布奇諾，暖暖的，濃濃的，還有綿密奶泡的觸感。

     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杯最契合自己味感的咖啡，苦甜自知。在我心中，焦糖瑪奇朵的甜膩，像一抹灼熱的強力膠，沁入我的心脾，我的人生從此融入了特有的香濃與苦澀，也化開在我的周身，使我再也無法拋卻它的印記。

    認識焦糖瑪奇朵，是在大二的社辦。初見到他時，像是看著焦糖瑪奇朵不去動它，凝視滿覆在表面的濃稠焦糖散發牛奶糖香，喉頭會不自覺的幻想它的黏膩忍不住吞了口水，繼而想像底下的香草氣味以及咖啡奶香是如何怡人，如何帶給人層次的滿足感。

這樣的印象直至他吻我時，那香氣就真的從他唇齒縫隙流瀉出來，剎那間，我像隻無所適從的螞蟻陷溺在焦糖漩渦裡，無能為力的眩轉至渦心，成為那甜膩的一部分，然後沈淪。

在那之前，先說說卡布奇諾吧。

“小沒，今天的讀書會是你主講吧。”綺綺軟柔的聲音在我進社辦後，像一台留聲機的樂音緩緩飄來。

“是啊，不過我忘記幫大家影印了，呵呵。”我對綺綺吐了吐舌頭，”要不一起將就著看吧，反正就這麼些人。”

“唉，你昨天msn丟大綱給我時，我就幫你列印下來了。”綺綺變魔術般拿出幾張印好的大綱。

”難怪說你是小沒，沒心沒肺，一禮拜一次的讀書會也不在意。”從門口傳來一個開朗而宏亮的男子聲音。

學長踏進門口時，窗外的夕陽躲著老舊的素色窗簾，悄悄迤灑進來，那束悄然而至的光芒追逐至學長的腳背，照得他的球鞋從白色轉為金色，金鞋得到鼓舞似的往前渴求更多的金芒，暖陽不吝嗇的給予了更多，灑至牛仔褲，白T恤，而後來到了學長俊秀清朗的臉龐。

一瞬間，我又嚐到了卡布奇諾的味道。他耀目的秀臉散發出肉桂香，以及橙橘清香，那一列漫不經心笑著的白牙就像綿綿的奶泡，不斷的膨脹，擴散開來，沾染至我的眼，我的心，我的全身。